秉筆丹青

书生轻议冢中人, 冢中笑尔书生气

桓管/桓庄 维以不永怀

突然有点想我的外甥同了。

他是我姐姐与鲁侯的儿子,如今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当年鲁侯允带着我姐姐文姜来齐国见我哥哥诸儿的时候,我哥哥与我姐姐一起御车,于是我外甥爹就死在了车底下。但毕竟爹是亲生的,妈也是亲生的,想打齐国又打不过,真不知道大外甥自己最后是怎么排解的。

后来我哥为非作歹终于遭报应了,被我受了一肚子气的堂兄伙同俩同样冤种的大夫给杀了。但兄长毕竟还是一国之君,他死后齐国果然乱了套。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最后还嫁给了大外甥,这才有了寡人和我二哥争着回来继位这档子事。但这事寡人不想说,那就不说也罢。

后来寡人继位之后,齐鲁两国在柯邑会盟。我知道我大外甥一开始本不想来。他肯定在生寡人气,没有哪个国君在打败了仗失了土地之后还能不气的,昏君都不能够这样啊。没准他指定想我这个三舅舅待会儿要怎样羞辱他。毕竟他当初属意的齐侯是我二哥,又在乾时被寡人打的连车都弃了,最后是两个臣子替他继续作战,大外甥坐着辆小车跑了路。可惜那时我手下兵士并不认得我大外甥长啥样,最后只俘虏了那两个倒楣蛋。这样想想,他若是不恨寡人,我反倒该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呦喂,我的大外甥,可想死你三舅舅了。”作为盟主咱自然得先表示表示啊。同皱着眉头板着个脸想着算计寡人的话,我说你个小屁孩才二十几岁的人装什么小老头啊。

“众所周知,我鲁国为礼仪之邦,因这是周公的国家,而周礼又是周公所制定的礼仪。鲁侯是周公的后人,后代自会遵循周公之礼。而齐国则是以践踏礼法而闻名的国家,这在诸侯之间是人所共知的。鲁国向来不与这种不仁不义的国家进行邦交的。奈何齐侯仗着强大,而鲁国弱小,因而出兵攻伐,迫而为盟。孤作为鲁国的国君,而使国家受难,因而不敢再称自己为寡德之人,孤自然不忍鲁国再受到侵害,只得来此地被迫接受邀约。孤当年为大子时,我的父亲出使齐国为王姬主持婚仪时不想命丧与此的惨痛,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殷鉴,儿岂敢忘怀?此孤之不幸,所以即使被齐侯当面侮辱,为了鲁国和作为国君的职责,也应该面对和接受它。”

这话听得寡人都要呕出来了。寡人侮辱你了吗?当年你大舅杀了你爹的时候,你还不是一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哥一起去揍别人了嘛。齐国不是什么礼仪道德之邦不假,说得你们鲁国好像有多高尚似的,小兔崽子你这话敢对着你大舅讲吗?别看你三舅舅看起来长得好欺负,所以你就欺负我?就算我大哥杀了你爹,你杀了我二哥,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但话又不能这样说,说出来多难听啊,不如憋在肚子里烂掉。我不是我哥,我哥继位第四年的时候已经开始杀诸侯了,小白我继位第四年了还在被小我一圈的大外甥训,国君之间的差别简直有天与地那么宽阔啊。但是没办法,寡人还想要脸啊。

“话岂是这样讲的。鲁侯如今也在位十几年了,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母亲辅政的小孩子了,怎么还如此的童心未泯,不晓事故呢?我兄长诸儿在位之时,寡人正客居于莒国,虽听闻你的父亲鲁桓公因照顾不周而不幸命丧于齐国,但齐国到莒国路远,却也只是耳闻而已。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寡人的兄长也死了有四年了,如今齐国愿意主动与鲁国修好,止战兵戈,恢复旧盟,而你们年轻的君主却向寡人问他的父亲,这是多么的遵循周礼和孝道。鲁国的史官现在何处?快点过来记上一笔:鲁侯同在位的十几年,齐侯小白我在位四年,齐鲁两国在柯邑会盟,期间鲁侯问齐侯找父亲,礼也。”

人嘴欠的报应大概比其他作孽来的都要快。寡人没有等来鲁国的史官,却等来了一旁的一个彪形大汉。哦,寡人认得此人,他叫曹沫,是之前刚我们和鲁国打了三次三仗皆败了的那个将军,搞的我手下的将士们现在看见他就高兴。但是现在寡人慌的一匹,如果不是因为他拿着一把出了鞘匕首在寡人面前明晃晃的晃着,寡人是真想夸赞一句此乃我齐国之福将也。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寡人这是又遇上刺客了,而上一次要杀我的人,现在正站在我身旁,陪我一道被挟持着。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哀嚎道:“仲父,为之奈何啊为之奈何啊?”但我不能退缩,谁退了便是有理的也没有理了。我把手放在腰间,做着一个摩挲剑柄的动作,假装我的葱剑现在还在身边,细细地听着对面谈的条件。

曹沫话:“齐侯方才说齐国愿意与鲁国重修旧好,这对于两国来说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齐国强大,而之前齐侯又一贯爱恃强凌弱,小将虽然不才,与齐师三战皆败,却有一番拳拳之心。曹沫坏了会盟的规矩,会自行要求处罚的,只是我先君缘事死于齐国之殷鉴,虽最后碍于我鲁国寡小君之面,不便再提,但终究是不能不防。若齐国当真有心与齐国交好,那么就应当归还曹沫之前三战所败的鲁国之地,以示他的诚意。然空口立证终无凭据,臣请齐侯当着一众诸侯的面上,当场立下文书,这样齐侯即便是想要反悔,却也是齐国失信在先的。”说着那匕首便扔到了刚刚歃血为盟的祭台之下,只听得哐当一声作响。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有同意和反悔两个选项了,中间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脸面和土地,今天终究是要丢掉一个了。说心甘情愿的,傻子都不能够信。真的好想反悔啊,可是仲父不让。寡人要当昏君啦,还是笑嘻嘻地将土地拱手送出去的那种昏君,寡人的身后之名臭了,仲父你可就是齐国的头号奸臣了。好在小屁孩在得了土地之后终于不再提他爹这冤种了,他也知道这理由大概也只能用一次,再用他三舅舅非不揉死他。

其实这事想想,还是全赖我哥,你说当年咱们爹的名声要多好有多好,那是跟在郑伯后面称小伯的,各种主持会盟和谈,郑国出风头咱们齐国也跟着没少得利。而我哥,那是天生的混世魔王,自小便争强斗勇,兄弟几个没有不怕他的,后来我们爹死后,他成了国君,就更没有人能管他了,我们吓得全都跑出了国。只有我们堂兄觉得自以为有了父亲的遗言,大哥便不会拿他怎样,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那样想,爹还说让我哥照顾兄弟呢,可是我们也知道,我大哥是向来不听他爹话的。

他和我姐姐的那档子事,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说实话,我大哥他放肆得让人完全不知道才像是不正常的。但是要说他有多爱我姐,我却也没有多大感觉。我哥好色如我,如夫人虽然没我多,却也是有几个的。我姐嫁去鲁国的时候寡人年纪还小,但是却是不信他们俩那时候就好上了,不然我姐嫁去鲁国那么长时间,正常人都憋死了。要说大哥杀我外甥爹的话,我觉得我哥可能就是头脑一热就干了,完全不想我姐夫死了,我姐该在鲁国怎么混。可能比起姐姐,大概纪国的土地对于作为国君的哥哥来说,更加充满了吸引力。我姐夫死后我外甥一小孩儿,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理政,即便是做为纪国的盟友,却也无甚助益了,纪国那么大一片地,都让我哥给吞了。那里沃土膏壤,又踞鱼盐之利,也间接性地肥了小白我。小白虽然畏惧兄长,却也并非是不晓事理的,我给兄长一个“襄”字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我哥这样搞,视齐侯的名誉如垃圾,让当初父亲辛苦攒的好名声全都白白的做了灰飞,害得弟弟回来继位时齐侯的名声如裸奔。别说大外甥和御说暗地里头阳奉阴违,就连遂国这样的附庸小国也敢躲在鲁国的后面跟风不从,不好好教训一下大外甥的尾巴估计又往天上翘了去。但是我还是得表示大外甥是个出色的鲁侯,毕竟他最后是谥了“庄”的,我的爷爷和我爹的好友郑伯都是用了这个字的。就连仲父从一开始就没有轻视过他。可惜我那时候并不听话,于是在长勺和乘丘被打的灰头土脸的,才懊悔不迭,想来仲父识人之术可谓远矣。

一提到仲父,我可就不想我的外甥了,我便只想我的仲父了。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我们在一起相亲相敬了四十余载,过往的前尘历历在目,但每一天都像是全新的一天,像是我们初识之时那样的新鲜美好又有趣。仲父在遇到寡人之前可谓是倒霉至极,做买卖能赔到连买条上吊麻绳的钱都不剩,射人是专业射带钩的,战场上专职当逃兵,难怪连我父亲这样礼贤下士的人都会嫌弃他,更不要提暴躁如我哥了。不过好在那时候还有鲍叔愿意养着他,小白我显然一看就是仲父他的小福星。虽然仲父干啥啥不行,但是仲父他专业治国和治我。实在不行,寡人大喊一声:“我养你啊仲父!”虽然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我在养仲父,还是仲父在养我。毕竟齐国的钱都是仲父在管,我只负责花。

我只知道我的仲父很会帮大家一起搞钱,然后合理又科学的刮地皮与剪羊毛。洒出来的那些的汤汤水水,寡人并不在意,又不是只差那一点,全都给仲父添做彩头罢。作为一位君主,一个大男人的,要对自己喜欢的人和东西舍得和大气,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去花去爱的。寡人不喜欢也不爱去管那些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寡人知道自己好武力,喜征伐,但天下并不是只有打打杀杀,剩下的找个明白人来省心又省力,活该那些事事都插手,什么都想要的,贪心不足,小心累死。

你看我那大外甥,喜欢个女人,和个小男女一样割臂盟誓,答应迎人家为君夫人,那就立她做君夫人嘛,最后还不是变卦跑到了齐国来娶了我的侄女,可见这话一开始就不是算数的,那当初何必又要说呢?寡人虽自言好色爱女人,可我自觉我也没像爱仲父一样的爱女人。虽然我待我的如夫人地位等同于夫人,可我给了仲父三归台,仍犹嫌不足,于是又修了谷城为仲父作为封邑。仲父不愿意让我封他做上卿,是我做得太过头了,让他有违了礼数,没有哪个女人会让我这样的。但我有的时候会想,倘若仲父是个女人的话,像仲父的宠妾小婧一样知书达礼,温柔贤良,咏而歌,唱着浩浩白水歌,最后岂不是埋没于高台深宅之中?这想法过于可怕了,我赶忙打了住。

我的夫人可没有仲父的小婧那么细致入微的体贴,我的夫人只会玩水戏弄我,可怜寡人是又怕水又晕船的,最后站在岸上犹自惊魂未定地抓着仲父的手紧紧地挽着。

仲父笑道:“原来竟然有君上会怕的事情么?”

我半躬着身子,另一只手抚着胸口试图减轻那种惊悸感:“寡人怕,寡人当然怕,寡人怕的东西太多了,怕鬼神,怕不能成为合格的君主,怕征伐不利,怕辱没先祖,怕我的父亲和兄长,仲父,寡人有的时候甚至怕你呀。人若没有了敬畏,那么他就会以为自己才是这世上的神了。这样的人若是寻常之人只需要远远离开就是了,若是一国之君,便是要人们拼命逃离这个国家了,倘若一国之人皆是如此,寡人已不敢想此黍离之悲了。惟有那些恶贯满盈之人,才会不畏惧神灵,正因为无所畏惧,所以才会触犯那常人不敢及的罪恶,如若那之后又有了畏惧,却也谈不上是真的敬畏。昔年我的兄长恩怨仇雠,想要的东西无不要得到,兄弟之中无不怕他的,自他继位之后我们皆是四散奔逃。仲父你也是知道我的兄长见弑于那贝丘山上的离宫中,寡人践祚之后,曾审视自己曾经又何尝不像我的兄长那样呢,寡人不想像兄长那样落得那般下场,寡人也不想被人弑杀在这条淄水河前啊。”

“好啦,好啦,臣已经知道君上的怕了,臣只是想不到,当年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而遇西伯侯,遂辅佐周室定鼎于天下,怎么君上作为太公的子孙竟会如此怕水呢?”

“当年文王遇我家太公时,我家太公才八十岁,可他的子孙们除了寡人的祖父又有谁活的到八十岁呢?没准寡人等到八十岁的时候,也能应当垂钓于淄水之滨了,到时候仲父您再来问我寡人怕不怕水了,寡人也一定回答:'当然还是怕的呀。'”

“不开玩笑话了,所以君上真的要把蔡姬夫人送回蔡国娘家吗?虽说蔡侯最近背后动作不断,显然是的了楚人的撑腰,不然断不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地里叛齐背盟,但对于夫人来说,只不过是夫人的迁怒罢了,臣下不希望君上的一时的草率而使得日后懊悔啊。”后来蔡姬果然没有再回到我的身边,而讨蔡伐楚之事最后也只是除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几句嘲讽外早早收了场。

不过楚子还是同齐国签订了盟书,当时会盟的时候,还特意遣人相赠了一篓桔柚,我随意地剥开了一只,显露出的橙黄色的果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久久萦绕在指尖,橘瓣那甜兮兮的汁水像一股清溪在齿间化开,后来在临走前,仲父便要了几株树苗打算回去栽培,可惜齐国的冬天太冷了,大多数都熬不过冬天,剩下的即便是结了果也是瘪瘪涩涩的,并不好吃,想来那楚天楚水,蛮荒瘴厉之地,怎会生得如此果中娇贵之珍品呢?此物实不如北地之冬葱也。

那年,寡人想了想,应该是二十三年,寡人与仲父一起伐山戎,在行军的路上,遇到了一田父,田父便用这冬葱调羹以劳寡人,其味稍辛,但却是一番温暖的滋味在心头,我问他加的东西名为何物,那田父答道:“此物只是寻常地里长的,就如同我们这些城郭之外的野人罢了,哪里有甚么名字啊。”我见此物细长如剑,像剑柄处白如玉璧,而像剑从处的地方则是青绿如翠,让我想起了我的佩剑葱,它一直以来都挂在我的腰间,那就便叫它葱吧。于是在得胜归来后,我也将此物带回了齐国,一部分交由雍巫烹调,那味道自是不必多言,一部分用于栽植,此物竟活了下来,想来北地严寒较齐国更甚,因而能够在不那么寒冷的齐国也能活的下来,而温暖惯了的桔柚,却不能经受地住丝毫的冰霜,可见人与物在造化之下的相通之处罢。

那一年我又去了一趟鲁国,所以将这最后的一点冬葱当做了礼物送到了鲁国,我那时还顺路猎了一头麋,卸下了它的角,剥了它的皮让宫人们鞣制成了一件大衣,把那畜牲的角挂在了车前,连同把柄孤竹国的宝剑一并送了过去。因我知道我的外甥有一把好弓,所以便留了一把弓留做了自用。大外甥比上次见面显得更加衰老了,我笑嘻嘻地跳下了车,拍了拍胸脯对大外甥道:“怎么样,让你失望了吧,你不是当初觉得你三舅舅此次北伐一定回不来嘛,寡人虽然快奔六了,但还是活蹦乱跳的,倒是鲁侯你一会病恹恹的要死了的模样。”大外甥的眼睛斜视着剜了我一眼,便不再言语了,那时我哪里知道他其实已经病得不轻了呢?不久之后,随着大外甥死讯传出来的还有鲁国鸡飞狗跳的政局,时间又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一个因为弑君而鸡飞狗跳的齐国,和一个一心想要控制齐国的年轻鲁君。我也想要控制鲁国,但是这也是不能够的事情啊。后来,我算是看明白形势了,大外甥的庶兄和弟弟都想要操纵鲁国的国君,于是庆父和季友都立了自己想要立的的国君,庆父杀了季友立的般而立了更加年幼的启,但是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于是便跑到了他的舅爷爷也就是我这里了,可是我又能够怎么办呢?启惧怕庆父,庆父同样也在惧怕着启,怕这孩子不能够成为一个好傀儡,所以同样的季友也因此而立了申,季友不愿意宽恕庆父,而我那傻乎乎的侄女儿也因此死在了邾国,本来我想将尸骨带回来埋葬,但鲁国终究还是周公之国,终还是乞求着用夫人之礼归葬了她。只是寡人在想,寡人在身后所遇是否如同我的外甥这般丧乱?寡人深深体会到了他在这段时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辛辣了。不顺之时而遇桔柚之甘甜,春风得意之时则遇冬葱之辛辣也,但这些滋味却全都不是寡人印象之中记忆最深的味道。

寡人印象最深的滋味是葵丘会盟上周公忌父所致的天子胙。那时我们从临淄出发,我与仲父和鲍叔一起乘着同一辆车,虽说隰朋的御车的技术更好,路上能够少受些颠簸,但是我还是让他与高子一起同乘了。一路上,出了郊,来到了野,我颇感到无聊,但又忽然来了兴致,于是便转过了身,并不理会身后的寺人们,对着慢慢行进着的仪仗大喊道:“宁戚你过来一下。”于是宁戚麻利地从他的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快速趋步到了舆后。“上来说话,这里应该还是能够挤一挤的。”宁戚有些迷惑道:“君上召我到底所为何事?”“无甚,把你的车子往前赶一赶吧,给寡人唱支歌子吧。”宁戚的脸臊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了没皮没脸的样子道:“君上不嫌弃臣老,宁戚可是自己嫌弃自己老了,嗓子如同老鸹一样的呕哑粗涩了。”“寡人只是想到当年的旧事了,只是这么多年了,若是无能为力的话,寡人并不勉强的。”“不过,虽然臣没能唱,倒是大老远的有人在咏歌呢,不信君上仔细地听呀。”果然在远处传来了阵阵微弱又苍老的声音。“想不到宁戚你说你老了,耳朵倒是很灵嘛,这马蹄与车辙声嘈杂,你是如何听得到这旷野里有人在咏歌的?鲍师傅,勒住那缰绳,让马停下来,寡人想要停了车去寻这位唱歌的老妇。”随即我便眼巴巴地望向了仲父。

“鲍叔,停下来吧,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的,现在路程也已经过了大半,并不会赶不上会盟的,况且天也已经不早了,我们终归还是要停下来歇歇脚的,不如借此正好见有人而去探探前路如何。”鲍叔停了下来,手里还持着缰绳,依旧能够看得出来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但寡人装作没瞧见,快步地跳下了车,果然身后响起来不满的责备:“你呀你,我是说不过你,你就惯着他吧,哪里还有七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这样的不稳重?”“好啦,鲍叔,我们难道是第一天跟着君上的吗?如今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鲍叔你又是在君上还是公子的时候就跟着他的,可以说时间更久了,君上可有改过吗?可见这就是人的天性罢了,只要这天性无害,又何必费心力去压抑它呢?”看着他们俩在那里唱起了双簧,我故意稍稍走得快了些,免得让鲍叔又看到我因为偷偷发笑而有些抖动的身形,那样可就不好了。

寻声而去,果然遇一老妇,看起来较寡人稍长,一身寻常庶人的打扮,但唱的却是卷耳。我对此甚为不解,于是便问道:“此地为宋地,而宋国乃是殷商之后所封之国,何故为此唱卷耳?”“我观君之言谈着装,亦不似宋人,何故来此地,又何故而遇我?”“我乃齐侯,来到宋国是为了参与与各国的会盟,今而驱车来此,正遇人在此地咏歌,所以特来寻之。”“怪不得,老妇我观君服之以紫衣,系之以玉剑,配之以琼琚,博带而峨冠,不似一般的远游人。君上问我咏卷耳是以何意,无他,皆因我之所思与作此歌者意相通,因而不必拘于何时何地也。我既知如今是四月之末,春之将逝,而夏还未至,本不是采取苍耳的时节,就像如今这个时节里,对于采荠来说已经过于的老了,而对于采蕨来说则为时尚早,这正如人在年轻不会预知年老时候所发生的事,而年老时便不会拥有年轻时候的所思所想了。年有四季,春夏秋冬,生老病亡,人亦有四时也,这便是造化所定之仪轨。老妇如今已经年逾七旬,我思念我那已经死去很久了的丈夫和我前不久前刚刚死去的大儿子,我想要告诉他们,我大儿子的儿子半月前刚刚生下了一个小孩子,可是我们既不知道该要拿什么来喂养这个瘦弱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在这个不幸的世上能不能活得下来?我说不出来我到底是欣喜还是悲伤,我想要春天采到秋天苍耳的种子,就像是生者总想是把活着的一切诉说给死者,异乡之人总是想把身边之事告诉远游者一样,但这些都是不能够的啊,正因为不能够,所以人们才会思,君上不懂得思的味道是什么其实是一件幸事,因为几乎从未失去过什么的,所以才不会去思,君上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这话说的让我有些汗颜,在到达会场之前的路上这些话像杂音一样塞满了整个角落,宋公已经早早地在等候了,不过不再是御说微驼的背影,而是他年轻的儿子兹甫,一旁陪同等待着的是他的兄长目夷。席间我暂时忘却了那些老妇的话,喝得非常尽兴,我拉着仲父的手,指着会场上挂着的飘扬招展的诸侯旗帜道:“快看呀,仲父,那就是小白我呀”,仲父一言不发地听着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我的母亲卫姬怀我的时候,我的父亲正在去与郑伯会盟的路上,那天晚上,我的母亲梦到父亲正站在小白旗下与郑伯行礼言谈的样子,于是便生了我。当时派人前去传信,待到那传信之人到时果真见到了站在小白旗下与郑伯谈笑风生的父亲。大概因为这样的缘分,父亲于是就用了这旗子为我取了名,于是我便叫做小白了。当年武王执大白发三矢而诛纣王,如今小白我执小白而为天下方伯,仲父,我……”我看到了仲父那十分难为情的眼睛冲着我眨了眨,我意识到,好像已经不能够再说下去了。“君上待会儿要面见天子使者,难道也要把这番话对着周公也讲一遍么?如今君上并不为谋求天子卿士转而以谋求方伯之名为荣,本身便已经触碰了王室的底线了,何况天子令宰孔所致的胙肉乃为文武胙,君上作为外姓诸侯,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必然会在暗地里招人不满的,只怕君上如今已经过于的高调了,所以臣请求君上受胙时所行务必合乎礼法,这不仅仅是给天子看的,同样也是与会的所有的诸侯所共见的。”寡人自然没有忘记仲父的叮嘱,但那胙肉的滋味令寡人难忘,原来这无上荣耀的滋味竟是如此之平淡的,我与仲父都已经很老了,临了的那刻我有种感觉萦绕在心头,谈不上兴奋或失落,一切仿佛如同流水般过去了,如同之前平静度过的每一天而终又归于平淡,或者说别无二致的。那老妇的话仿佛又突然攥住了我,使我有种动弹不得的无力。

归来后不久,宁戚便死去了,这太过突然,我从未见过仲父如此之伤心,他因痛苦中挣扎过而充满了衰败的脸上仿佛写满了对于那不可知的未来的预见,而我却是隐隐感到这种预见的触角,而对于这种预见所充满的恐惧填满了我对于这预见的感知,使我选择了对于它们的搁置,所以当我带着仲父来到薄姑的时候,我便知道这完全是我的错误,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之前齐国的临都,夷王烹杀齐国先祖哀公后,为了防范纪国的入侵,这里便成为了齐国的国都,但显然这招致了临淄国人的不满,因而产生的暴动杀死了另一位国君。同时这里也靠近贝丘山,那里是狩猎的良所,也同时修建有离宫——也就是我的兄长当年见弑之所,我对那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慌,因而一次也没有到过那里去,也从没有修缮过它,所以当我们因田猎而七拐八拐地到了那里时,那里已经变得足够的破败了,当仲父问我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我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着荒草埋没的是当时清晰的兵燹的痕迹,烧得地表略微赤红的土和烧过但没有完全烧毁的公宫,顺着大致的方向走过,被烟燎得有些漆黑的门扉,木头已经变得十分松脆,一推便发出难听的叫声然后哗啦啦地塌在了地上,掀起了一层细小的尘土,走进去里面的样子倒还算完整,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已是蛛网打转儿,被发霉的气息萦绕着,我攥着仲父的手,但眼睛却并不看着他。

“原来这就是我哥哥的命丧之所?这就是我哥哥的血吗?小白我并没有见过哥哥死的样子,我曾经幻想过哥哥死时的样子,长兄诸儿浑身是血的样子,或是纠哥哥躺在那里毫无生息的样子,我也曾想象过死掉的我会是什么样,那时是在乾时之战战前,在小白的梦里。当时我知道,如果要是打不赢,齐国的公族就会杀了我,然后奉着我的首重新到鲁国迎立我哥哥,他们既可以背蔇之盟,便也能够杀掉我。就像仲父曾在鲁国目睹的一切一样。仲父,有的时候望着你的脸,我会在想如果纠哥哥是齐侯的样子,或许因仲父你在,鲍师傅不会有事,死去的小白不会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应当被埋在厚厚的土里睡,直到皮肉腐烂肌肤全毁,显露出白白的骨,就像现在我的两个哥哥一样,如今已经四十年过去啦,寡人不愿难为仲父,因而从未提起来我的兄长纠,而仲父也不愿意刺痛我,因而也一刻未曾提他,我们都在心照不宣地躲避着死人的魂魄,即使我从未真正的怨恨过我的兄长。我们都在惧怕着这同样的诘问,可是就这样的阴魂不散,它时时刻刻全然地拷问着我,每当我与仲父长久地相伴时,想要遗忘的过去就会冷不防地在记忆中伸出细长的刺,这是寡人的罪,以至于今时今日此地此景,使我如今也这样面对着我的儿子们,可寡人不想选,寡人哪能让他们再经受这同样的命运呢?无亏和昭都是我心爱的孩子,小白想要问仲父,像小白我这样的人,难道就不能够得到全满的选择吗?”

仲父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他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看天,将要落下去的夕阳将半边天染得紫红,两朵像翱翔着的鹏鸟一样的赤色云霞缠绕在一起,最后在黑夜里散作了一团。那一夜漫长漆黑的如同仲父卒逝后小敛的那个夜晚,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袖,在此幽冥鬼唱之地,我从未如此贴近死一样沉寂的灵魂,使我又一次地想起了那葵丘会盟前那吟哦老妇的脸,我想她应该已经是死了的,所以她乞求我,使我竭力回想她的苍老的歌声,仿佛在寻找这其中潜藏着的绝世而隐秘的谶语,我的心也从未如此地不安起来,目光逡巡着望向仲父,黑夜里的仲父精神仿佛更加枯败,我勉强笑道:“仲父还记得之前与我闹笑时,说我祖先太公望辅佐文武王之事吗?现在仲父也要八十了呢,小白我也已经很老了,寡人也想要把儿孙把齐国托付给仲父呢。 ”说罢便痴痴地笑了起来,然后心酸的扭过头去,这鬼话说的自己都不信。“君上还记得曾说过几人才能活的到八十呢?至于儿孙之事,人事已尽矣,不如便让事情原原本本的到来,一切皆由命,一切皆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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